包弟

文转战凹三Frank2384_

[短篇][年下]骨叔
"牛皮纸袋装着便当盒,里面是骨叔制的肉脯。我拿起一块塞进嘴里,有些咸,咸得我鼻子发酸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"​


​骨叔是镇子上那家面馆的老板。
虽然叫骨叔,实际上也比我大不了七八岁,记忆里大概是在我初中那会结了婚,后来又单身了的。听母亲说骨叔的老婆呆不下这穷山沟,和富商跑到城里了。那段时间骨叔的店铺是关门了的,什么时候再开的记不起,只记得那之后骨叔忽然变得像镇子上其他已婚男人​一样,留起了胡子,话也少了。
我父亲去世的早,初二那会母亲忙于生计,中午时常没时间给我做饭。于是,每天中午放学,骨叔那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,一回生二回熟,也便和骨叔亲近了。骨叔身子壮,个子高,留得一点小络腮胡,样貌算得俊朗。骨叔的面和人一样,分量够味道好,价格也很亲民,所以店里总是座无虚席,好在骨叔和我熟悉了,总给我在收银的台子前加张板凳,也成了我专属的独座。

和骨叔真正开始有交集是高一那年的暑假,整个镇子都在发烫,柏油马路被烈日烘烤出粘稠的味道,走上去都要粘鞋底。家里没有空调,我便总在午后吃过饭跑去骨叔的店里,那会客人也少,偶尔一两个多半也是来乘凉的。骨叔的店里有个大坐地空调,冷风呼呼地吹,有时钱没带够,骨叔也会从冰箱里拿一罐汽水给我。液体顺着口腔流过食道,清凉便泌人心脾,温度随着气泡被打嗝带出体外,不一会整个人就神清气爽。
总是去不好意思,偶尔也帮骨叔洗碗。有次洗碗的时候抱怨家里没有风扇,骨叔说晚上也可以来他这睡,他一个人住屋子足够大,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。
那晚洗过澡后和母亲打了招呼,就穿着背心大裤衩跑去骨叔那儿了。傍晚店里忙,骨叔无暇顾我,便要我拿了汽水去二楼自己耍。骨叔的店铺有两层,厨房仓库店面都在一楼,二楼用来起居。二楼的走廊有些狭窄,共有三间房,骨叔的卧室就在最里面一间,靠近楼梯的是是卫生间和杂物室。我拿了汽水就钻进骨叔的卧室去了,空调吹得好不痛快,大口饮料下肚,打开骨叔家的大电视看起电视剧。
大概十一点多骨叔的店铺才打烊,我看电视入迷,也不觉得无趣。骨叔应该是收拾好楼下以后才上的楼,便来屋子里取衣物去洗澡。
"小翼,你洗过澡了吗?"
骨叔背着我在衣柜里找衣服,骨叔的衣柜乱糟糟的,和楼下的整洁大相径庭,用骨叔的话说就是"自己可以不拘小节,但是做生意要细致入微"。
"洗过了,骨叔。"
我吃着骨叔拿上来的肉脯,看着电视里的女人躺在男人的怀里流泪。
"真伤感。"
骨叔喃喃自语,然后拉上门去了隔壁的浴室。

盛夏酷暑,窗外的知了聒噪。
可能是饮料喝多了,看电视时不觉得,节目一结束,强烈的尿意就撑满我的膀胱。骨叔家没有别的卫生间,虽然骨叔在洗澡,因实在难忍,我便去敲门。
"骨叔,我想尿尿。"
"进来吧,门没锁。"
我推开门进去,骨叔正在搓背,顾不上衣服被水花沾湿,先把肚子里的东西放出来再说。
"啊,解放了。"
我提上裤子。
"你小子,喝了不少啊哈哈哈,明天洗盘子。"
我这才注意到骨叔正在艰难地搓着背边的一块地方。骨叔家的浴室里用得是老式的白炽灯加了个罩子,暖光透过水汽弥散开来,把骨叔结实的背部勾勒地棱角分明。骨叔的背沟深而窄,常年的劳作让他的背部呈现出好看的倒三角状,晕上柔和的灯光,确实像学校美术室里的雕塑一样。
"骨叔,我帮你搓吧。"
意识到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我的手已经从骨叔手里接过搓巾了。骨叔的身材正面也很好看,我却觉得不好意思,慌忙让骨叔背过去。
"哈哈哈,还像个小姑娘。"
骨叔笑着转过去,"我就是怕衣服湿了"。
我在骨叔的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。
"哎你小子,下手真狠啊,给骨叔打坏了你还喝个狗屁汽水。"骨叔吃痛地倒吸口气,转过来在我脑门敲了一下。
我和骨叔睡一床被子,因为骨叔家就一张双人床,也没有其他床褥。那晚很晴,月光透过窗户进来,把屋里照得透亮。忙了一整天了,骨叔睡的很沉,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。听着骨叔平稳有力的呼吸,我侧过身看了眼骨叔。
骨叔真是个好人。


高三那年我累的不成样子。母亲比我还着急,到了最后一学期甚至每天中午从做工的厂子赶回来给我做饭。那段时间我实在没时间去骨叔那里,有时周末骨叔会带着他煲的汤和一些肉脯送到家里,母亲早把骨叔也当儿子一样看待。
"骨子你店里那么忙就别忙着给翼子送饭了昂。"
母亲做完饭便换了衣服准备回厂子。
"小妈说的哪里话。"
骨叔笑笑打开餐盒,里面是肉脯和三鲜。
"吃得饱,学得好,你骨叔就是因为当时吃不饱,初中上不完就出去打工了。"
骨叔揉了揉我的头,"小翼小翼,大鹏展翼。哎这个好,大鹏展翼,飞得远,飞大城市去,你骨叔我也觉得有了出息。"
母亲笑骨叔"大鹏展翅"也要说错,又觉得这错得有情可原,毕竟"展翼"才带个我名字里的"翼"字。

那段时间是在骨叔的鼓励和三鲜汤里度过的。
寒窗苦读十二年,只为今日一战功。
然而世事多造化弄人,因为紧张,我竟把答案抄错题目,等到答题卡换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多了。
落榜那天,我把自己关在屋里,我辜负母亲的期望,对不起骨叔的照顾。
我心里憋得难受,仿佛置身于水下,与水面只有一指之交,却如何也无法浮出,如何也无法呼吸。
母亲把骨叔找来了。
"小翼,我是你骨叔。"
骨叔来了门进来,我背着他,一如那日他背着我。
"没考上又不是傻了,还能连你声音都听不出。"
我抬起头,稳住颤抖的声音,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。
"小妈说你要复习一年啊。"
骨叔放下用格子布裹着的餐盒。
"哎,你小子别难过,没发挥好就再来一年,还有小妈和你骨叔陪着你。"
骨叔解开裹布,打开盒子。
"吃饭,小妈说你今天都没吃东西,我看你小子还是嘴刁,就爱吃你骨叔的饭。没考上也好,骨叔还能做一年饭给你。"
骨叔拿起一块肉脯放到我嘴边。
"吃,吃得饱,学得好。你骨叔我当年就是…"
"呜…呜呜…对不起…呜…对不起骨叔,我对不起你和妈…呜呜…"
我抱在骨叔怀里放声痛哭。骨叔的怀抱很结实,我想这大概就是父亲一样的怀抱。
压抑在心口的石头就这么被推开了口缝隙,我被什么人从水底拉出。我得以呼吸,我在阳光下张大嘴巴大口喘气,把空气填满每一个肺泡,而拉我出水的人,正是骨叔。

复读的日子很煎熬,压力也更艰巨,而我得以在不堪重负之前残存一口呼吸,得益于骨叔的哪口缝隙,以及骨叔和母亲的理解。
那一年我看不见窗外的月光,听不进夏日的蝉鸣。我甚至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,甚至基本上见不到母亲和骨叔。偶尔感到即将崩溃的时候,就猛然想起那晚的月光,纵使窗外白昼,也好像是那个盛夏,在骨叔家喝汽水吹空调抱着骨叔睡觉的日子。
那年的年夜饭骨叔和母亲做了好大一桌,骨叔喝得烂醉。吃过饭我和母亲搀扶着把他送到家里,母亲要我留下来照顾骨叔。
骨叔的店铺已经扩建了一块地方,而骨叔没有招帮手,我知道骨叔给我家接济不少,但连我复习的费用都是骨叔交得这件事,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。
骨叔瘦了不少。
我把骨叔的外套脱了,然后给他盖上被子。
窗外已经有些浊白,烟花不止。
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,我想起那天的月光。
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我看了眼床上的骨叔,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我起身,走到床旁边,然后趴在骨叔耳边。
"谢谢你,骨叔。"


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回报。
意料之中,志愿填报那天,我真的成了骨叔期望的那样,选择了一所沿海城市的大学。
那个暑假过的惬意而疯狂,骨叔把店铺交给母亲,又雇了临时工帮忙,然后带着我去了他的老家玩。
骨叔的家里人多半不在了,准确的说骨叔没有什么亲人,父母从小离异,爷爷带大,也已经去世。
我躺在骨叔小时候的房间里,七月,清风带着乡间泥土的气息吹进屋子,摇地风铃叮当响。
骨叔出去本家探亲,我不愿去,他也就自己去了。已是正午,该是回来的时候了。
我起身,想去村口的店铺里买罐汽水,顺带给骨叔买点啤酒。
乡间正午烈日当空,温度不比我和骨叔住的那个镇子差,黑狗吐着舌头躲在树下不愿走动,反倒一些老农才下地上来,顶着草帽回家吃饭。
耐不住酷暑,我加快步子往村口走去,远远地看见骨叔拿着汽水和一打啤酒站在商店门口和一个女人攀谈。
我停下脚步。
那女人年纪与骨叔相仿,穿着碎花裙,太远了以至于我望不见她的样貌,只记得她把手搭在骨叔的肩头笑的很开心。
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口渴,我觉得心烦气躁,甩开步子跑回家去了,一进屋就把门甩上。
我不知道我在气什么,我又知道我在气什么。
汗水顺着我的额头直流,我觉得像是受到了背叛。然而我吃惊于自己的想法,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。
过了一会,我听到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。
"小翼,骨叔给你买了汽水,来喝!"
骨叔回来了,敲了敲我的门。
"小翼,你在里面吗?"
骨叔又敲敲,然后推开门。
"你小子,在屋里怎么也不吱个声,渴哑巴了?"
兹地一声,骨叔笑笑把汽水打开,然后递给我。
我心里燃起一股无名怒火,狠狠地甩出手。
"你才哑巴了!"
骨叔明显是吓了一跳,汽水被我打出去,摔落在地。
骨叔征了一下,说不出话。
"你…你小子吃火药了?怎么了这是?"
怎么了?你说怎么了?我在心里反问,我气得咬牙切齿,然而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,确实没怎么,又因为确实没怎么,我又愈发生气。
我转身对着骨叔,刚从外面回来,骨叔的额头满是汗珠,此刻,带着些许不解和疑惑,更多的,是难以掩藏的担心。
瞥到留了一地的汽水,我忽地心软了。
我走到骨叔旁边,抱住骨叔。
"没事,骨叔,对不起。"
我把脸靠在骨叔的脖颈上,那里滑滑的。
"假期就要过去,我舍不得你。"
我又想哭,和骨叔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想哭,是一种感情压抑的想哭,是求而不得的想哭。
骨叔轻轻拍我的背。
"傻小子,骨叔和小妈会去看你。"
我放开骨叔的肩膀,看着他的眼睛。
骨叔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闪烁。
"那说好了,我带骨叔去海边。"
骨叔咧开嘴大笑,"行,我家小翼有出息了,能带骨叔去海边哈哈哈。"
那一刻我有种想吻住骨叔的冲动。
吻住这个爱我,护我,贯穿了我前半生的男人。
然而我只是和骨叔一起笑,笑得那么大声,那么没心没肺。
我又拥抱了骨叔,抱得那么紧,好像我一不小心骨叔就会不见了。
骨叔也抱着我,好像周围都不再燥热,唯有风铃叮当,清人心神。


骨叔和母亲大包小包的把我送到火车站。
"翼儿啊,到那缺钱给妈打电话,妈给你汇。"
"翼儿啊,在那不比家里,你骨叔给你做饭,你多吃点好的。"
"翼儿啊…"
母亲一直的叮嘱,我听不进去,却也不想打断母亲,我知道这是亲人的羁绊,是风筝的线,纵使飞得再远,只要有这根线,就不会迷路,就能回家。
骨叔也不说话,我也不说,我甚至不敢看骨叔,我怕我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哭出声。
检票的时候母亲去给我买水,骨叔帮我把行李往火车上放。
"到了那好好读书,以后在城里买栋房子,取个漂亮媳妇,你骨叔也就放心了。"
骨叔挠挠头,说这话的时候也没看我,自顾自的放行李,好像那晚的自言自语一样,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。
"我不娶媳妇,我把妈和骨叔都接过去,和我一起住,咱们住海边,我知道骨叔喜欢海边。"
我坐到座位上,不再看骨叔,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。
"你小子,就会说。"
骨叔敲了下我的脑袋,然后递给我一个盒子。
母亲买水回来,把水放在桌子上,然后抱了抱我,和骨叔下了车。
列车员提醒发车,其他家属也开始下车。
我打开盒子,是牛皮纸袋裹着的便当盒,里面是骨叔制的肉脯。我拿起一块塞进嘴里,有些咸,咸得我鼻子发酸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火车启动,对桌的女孩趴在玻璃上哭着和家人挥手,而我浑身僵硬,一动不动。
等到列车开出去好久,离我和骨叔的小镇好远好远,我才慢慢缓过神,小心翼翼的地打开那张纸条。
"小翼,就这么飞吧,飞远点。"
骨叔的字扭扭歪歪的。
"飞到大城市去,飞到有海的远方去。"
——End
包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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